说来阿萍女士算是祥翁半个老乡,大学毕业就在祥翁所在的那个城市搞文化工作多年,她自己讲也算是祥翁的崇拜者。十几年以前,由于艺术上的独创性和经历上的传奇性,祥翁曾一度是新闻人物,尤其在家乡一带,几乎家喻户晓,阿萍由于工作性质的相关性,自然对祥翁了解的比较多,可后来祥翁忽然间从电视广播报纸传媒中消失了,对此人们有种种的臆测。但无论是什么原因,阿萍都感到很惋惜。
阿萍这人事业心很强,如今依然在文化圈做事,已经在某地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些年她很累,有道是四十而不惑,然而步入中年的阿萍却产生了很多困惑,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不久前她看到祥翁新出版的一本书,眼睛一亮,顺着这个线索她又找到了祥翁近年出版的一系列书,在这些书中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和悦意,一种梦寐以求却又勾画不出来的境界,阿萍如获至宝,特意又购买了多套祥翁著作分赠给朋友同享。缘分有时不可思议,一次看似碰巧的机会,有朋友把阿萍带到了祥翁所居的祥和谷。
言谈中阿萍向祥翁吐露了自己的一些苦恼,她说自己从小立志做一番事业,也很勤奋努力,应该说事业也比较顺利,可如今作为主管一地文化的她,却越来越找不到感觉。在她的领导下,地方的文化活动不可谓不活跃,但她有时却拿不准这些所谓的文化是否真的能对大众有益,是否能真正推动历史向更高级的方向前进。她常常感到很累,却又不敢松懈,生怕自己被无情的现实淘汰,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思想意识是否已经老化落后了,更可怕的是,自己百般奋斗努力,为事业兢兢业业,如今竟说不清是在立功还是在造罪。
直到不久前她看了祥翁的几本书,使她感受到一种光亮和启发,她似乎看到了传统文化的再生,看到了现代文化返璞归真的潮头,说到这里,阿萍问祥翁:“我真纳闷,十多年前,您在我的眼里领导了一次潮流,走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前面。这许多年来,我们在社会上马不停蹄地奔忙,您却躺在这祥和谷的大青石上晒太阳,如今偶尔动笔,又领导了新潮流,依然在我们前面,这里面有什么诀窍呢?”
祥翁笑了笑,喝了几口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咱今天不讨论你事业的功过,也不评论现代所谓文化的是非,更撇开我这点小小把戏不谈,咱只说说怎样才能走在时代前面的所谓领导新潮流问题。”
祥翁又喝了口茶:“中国文化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些影响许多代人甚至影响历史进程的文化,大多都是一些被当时的世人讥为消极、落后、虚无、不思进取的人创造的,老子、庄子、孔子、孟子、鬼谷子等诸子百家,还有一些不为世人所记得姓名的高僧高道,仙家、方家、隐士之类,可以说,没有这些‘无所事事的闲人’,中国便没有多少可称为文化的东西。”
阿萍说:“事实的确如此。”
祥翁说:“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和伟人,以及那些跟着大哄大嗡的芸芸众生都在折腾而已。中外如此,古今如此。天地间一切事物都是轮回、转圈,大到打江山,小到创企业,一切有为法都是如此。打江山者多则几百年少则几年甚至几天便转一个圈回到原地,然后再有人重新开始。做生意办公司,乃至做一切事业都是如此。你看这个世界上目前起火冒烟的地方,哪个不是六十年前被事业家们摆平了的?可见历史没有什么前进不前进之实,只有转圈。我在这里把人类的所谓事业打一个比喻来形容,可能这个比喻不太雅,但比较形象。
“一大群驴子,不大好听,但没法用别的动物代替,好在祥翁也在这群驴子之内,这样听着舒服一些。一大群驴子,它们从出生那一天起就被先出生的同类赋予一种心理指令,要拉动历史的巨轮前进,于是这些驴子便都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拴在一个巨大的‘磨’上,终生从事着它们自以为很伟大的拉磨事业,由于磨太大,磨道太长,它们只能看到眼前一小段路,看不到整个磨的全部环境结构,因此它们坚信自己在前进,根本不知道大家都在年复一年甚至千生万世地转圈而已。
转圈转多了,它们也会看到一些重复出现的事物,例如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一棵大树等,这时它们中的一些聪明的驴子哲学家就会总结出一条格言,叫做‘历史常常惊人地相似’,但它们还是不敢想象是否又转回了原地,于是这些驴子便丧失了一次又一次悟道的机会。它们也常常感到疲劳至极,但它们不敢哪怕稍稍走慢几步,因为驴群中有一个说法,谁偷懒,谁就会被历史的潮流所淘汰,从而失去做驴子的资格和尊严。
其中有一头被称作祥翁的驴子,这头驴子其实不比其他驴子更聪明,当然也不是更蠢,只是这头驴子胆子大,不肯盲从,不怕被开除驴籍,当它拉磨很累的时候,便不管不顾地把自己从磨绳上解下来,独自离开磨道,找一块大石头上坐着喝茶去了。当然这期间也有几个要好地驴子劝它不要这样消极遁世,不要自暴自弃,但当大家看它一意孤行不可理喻时,便也只感叹惋惜一番而已。
“这头消极的驴子过足了茶瘾,身上也歇过劲来了,便闲坐着静静地观察那些拉磨的驴子们一群一群地从眼前艰难而辛苦地走过,看着看着,便看到一批熟悉的面孔经过,起初它很惊奇,就接着观察,过了一会儿,这批熟悉的面孔又出现一次……就这样,这些熟悉的驴子很多次从它面前走过,于是这头叫祥翁的驴子忽然觉悟了,它发现这么多奔忙不息滚滚向前的驴子竟然一直在转圈而已。
它感到好笑又可怜,想喊它们停步休息,然而没有哪个驴子会停下来听听它这个被历史淘汰的懒驴子的话。于是,这头发现了秘密的驴子便自顾自地睡大觉了,然而它坐够了,睡够了,感到闲着也是无聊,想来想去想不出其他什么消遣的办法,它忽然发现这么多驴子拉磨玩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游戏,于是,这头驴子便等着那些熟悉面孔再次出现的时候,找到它原来扔下的那段绳头,又把自己拴上去,哼哧哼哧地拉起磨来。
它身后那些熟悉的驴子无意间抬起疲惫的头,忽然发现这头叫祥翁的驴子又出现在它们前头,于是便大惊小怪,这家伙得了什么仙法,分明早被我们甩下,如今却又走到前面领导新潮流呢?”
听了祥翁这段比喻,阿萍笑得孩子似的:“这个比喻尽管有点损,但是太绝妙,太形象了,人世间这点把戏全让你祥翁说明白了。”
“所以嘛”,祥翁往阿萍他们杯子里又添了点茶水,阿萍又赶忙抢过茶壶为祥翁添上,祥翁又接着说:“所谓人间这些什么事业呀、主义呀、成就呀、功德呀之类,你如果把它看重了,能累死你、拖死你,如果你把它看淡了,也很轻松甚至很好玩。想玩时,便拼搏一把,但别太当真,更别嗤笑人家消极落后;玩累了,就坐下来放松放松,但也别自以为看破红尘,别嘲笑人家搞事业赚大钱的人们是瞎折腾,就这么简单。”
“我有点开窍了,”阿萍说,“我原来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说佛和众生差别只在一个觉和一个迷。”
“是的,”祥翁总结道:“圣人和凡夫没什么差别,只在觉与迷而已,一个了悟生命真相的人即使带兵上阵、经商下海,他也是个出世的人;不识生命真相的人即使抛家舍业、面壁打坐也还是个世间人。当然,此刻我在这里夸夸其谈,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算个出世的人还是算个世间人。”
作者:赵文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