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碍我们见到本有佛性的就是我们的分别心。其实分别心与我们要见的心性并不是两个东西,它是我们依我执而产生的认识事物的方式,在这个习性上,我们安立这么一个名字,叫它分别心。并不是说真的有一个心是分别心,在此之外还有一个心叫无分别心。都是一个。分别是识,不分别是智,唯识宗就讲要转识成智,是转,不是两个。
但是分别心这个东西是最难对治的。无始以来,我们的分别心有两类:一类是后天熏习出来的,叫“分别我执”;一类是与生俱来的,叫“俱生我执”。“分别我执”跟我们出生的家庭,生活阅历,所受的教育等等,都有关系。比如以我个人来说,我是南方人,到北方来以前,吃饭首选米饭,后来在北方生活了几十年,可能首选就不是米饭了,而是面食。
你看,后天形成的这种分别,跟环境有关,它改变起来不算太难。但是与生俱来的“俱生我执”,力量很强,根深蒂固,它是我们生命中一切活动的出发点。我们一切的行动、一切的语言、一切的念头——只要一动念头,一产生认识活动,一定是从这个地方生出来。所以,想要转化这种与生俱来的分别习性,何其难也。那么参话头,是我们入禅的一个下手处,就是要在话头上面死掉我们的分别心,或者把这个分别心停歇下来。
在南北朝时期,有一位修行很好的大居士,叫傅翕,世称傅大士,他写过一首偈子:“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空着手,但是又拿着锄头;走着路,同时又骑着水牛;人在桥上走的时候,桥流水不流。我们知道流水在桥下,一直在流动,但这里讲“桥流水不流”。
依我们的分别心,空着手和拿着东西这两者是矛盾的嘛;一个人在步行,同时又骑着水牛,这也是矛盾的;桥是稳固不动的,水在不断地流动,但是现在他说桥在流动,水没有流动。这几句话全都违反我们平时的心意识。在我们分别心的常态下,这几句话都是不合乎情理、不符合逻辑的。其实这个偈子,就是要对治我们的分别意识。
所以参话头,不管是参“谁”,还是参赵州的“无”,特别是赵州的“无”,它首先要对治的就是我们的分别心。所有的话头,在意识上、在逻辑上、在情理上都没有办法理解,所以在这个话头下必须要死一番。这个死一番是什么意思?就是死掉分别心。要有这么一个过程。
唐代百丈禅师座下有位沩山禅师,沩山后来在湖南也自己开山了,成为一代宗师。他在百丈禅师座下的时候,跟他一起学禅的还有一位师弟,叫智闲禅师。有一天,有人过来跟百丈禅师说,智闲不得了,问一答十,辩才无碍。沩山禅师这时候已经开悟了,他知道他这个师弟并没有真正地开悟。
大家要注意,不管我们在嘴上讲得多么动听,看着多么有辩才,这些都是不能当真的。我们禅宗有一句话,就是在阎王那里这个不管用,是解决不了生死问题的。看起来辩才无碍,有可能是我们在学禅中,因为静坐而引发的一种慧力而已,但是它并不是真正内在的洞见。真正洞见到了佛性,生起了无漏慧,令自己的心智发生了颠覆,并不一定是这样。
所以沩山就去勘验他这个师弟,跟他做一番探讨,果然智闲机锋敏捷。所以沩山后来就来了一句:“你那些都别说了,你就回答一个问题,如何是父母生你以前的本来面目?”大家看这就是一个话头啊,父母生我们以前,我们是什么样子?有的人说父母生我们以前,我们在胎里面呢。不是!他这里是说,你在投胎以前是什么样子。当时智闲茫然无对,他就发狠,说,这一生我就不参禅也不修道了,就要把这个问题搞明白。
他说不参禅也不修道,是真的吗?其实,他参“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这就是参禅。所以禅,它不是拿来说的,它是要实际去行。后来智闲就到了南阳慧忠国师的墓地,在哪里呢?在现在的河南、湖北、陕西交界的地方,就是在汉水上游的丹江口水库那里。南阳出过一位大禅师,是六祖的弟子,就是慧忠国师,曾经做过唐朝好几代皇帝的师父。
智闲禅师就在那个地方结了一个茅棚,开垦一块荒地。这是古代禅僧常有的作风,他只要有一些种子,在山里面有一块地,就能够过一种与世隔绝、独立不倚的生活。其实种地,要是细细地按照比丘戒来抠,还有一些不如法处,但是以这种独立不倚、与世隔绝的精神来说,它符合比丘的精神。
作为比丘,我们是要出家修道,为什么现在滋生出很多问题和烦恼呢?你可以讲现前的几个具体原因,但是追根溯源,最终是什么问题啊?说白了,最终根源是你要吃饭,你要穿衣,你要生存。为了生存,你就要依赖在家人;由于依赖在家人,所以就要跟在家人来往了;跟在家人来往,所以就有名闻利养,一切东西就都来了。古代禅僧的做派,他在悟道以前(悟道以后也有这样的),就自己一个人在山里面弄块地,自耕自种,自己解决一切问题。
虚云老和尚开悟了以后在终南山里面养道,他这是按照古人的做法,就是古人悟道以后,都要在山里闭关养道,那才叫闭关。虚云老和尚闭关的时候,自己种一点土豆,每天吃几个,自己解决。
智闲禅师每天除了种地劳动,一天到晚就在参,非要把“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搞清楚。他一个人与世隔绝在那里,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劳动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抛起一片瓦砾,恰好打到竹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在这个清脆的响声之下,他开悟了。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他明白了。对于智闲禅师,这个问题不再困惑他了。
他开悟以后,说了一个偈子,“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我们内心本有的那个东西啊,它实际上是不需要修的,不需要增加,也不需要减少,没有办法染污它,也没有办法庄严它。“动容扬古道,不堕悄然机。”动容啊,就是你不用开口,你在一笑之间,一蹙眉之间,扬眉瞬目之间,面容有变化,你就在弘扬古佛之道啊。这就是智闲禅师悟道的因缘。
就在这个地方,后来有很多人来跟他请教,所以就发展成一个寺院,叫香严寺,香严智闲的称号就是这样来的。这个香严寺据说现在也恢复了。
智闲禅师开悟以后,沩山禅师又去勘验他。智闲禅师说:“去年贫,未足为贫;今年贫,始是贫。去年贫,犹有卓锥之地;今年贫,锥也无。”这个“今年贫,锥也无”,什么意思啊?他说他以前自认为内心完全无挂碍了——没有立锥之地嘛,其实现在才真正彻底放下了,不仅没有立锥之地,连锥也没有了。
所以“如何是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这个话头,不是我们的分别心可以把握的,也不是你用现代的科学——心理学、生物学等等可以去解释的,你也别拼命思维父母未生前我们在哪里,都没用。因为这一大堆的知识、逻辑思维啊,它不仅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反而会掩盖它。这些正是我们分别心发达的表现。
禅宗的话头,不是要把我们带向这些知识、逻辑里面,不是带向我们平时熟门熟路的那个方向。所谓熟门熟路的方向,可以用一个词形容,我们吃东西叫有味道,佛学里面也有一个词,叫“味著”。在分别心背景下,我们对事物的判断,或者心理活动,或者感官活动,包括我们的行为活动,都具有味著的特点。在平时的语言里,你都可以找到它的痕迹。比如说,你今天去石家庄逛了半天,回来以后,我问,怎么样啊,石家庄?你说,没意思。你看,没意思。没意思的意思是什么?就是没味啊。
所以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在分别境界的时候,都是一定要有味著的。我们这个分别心的意根,它也是要有味的,一定要有意思。它最怕的是什么?最怕没意思。但是话头恰恰就是没意思的,特别是赵州和尚“狗子无佛性”的“无”,就是没意思。但是没意思我们还不能放下它,还要在心地上去参究它,在没意思的这个方向,生生地走出一条路来,这就是参话头这个法门的奥妙之所在。但是你非要说它有什么奥妙,它也没有奥妙,没意思嘛。
我们必须要有勇气,有信心,朝这个方向全力以赴地努力,孤注一掷地在这里死一回。那你这个学禅哪,不论迟速,不管早晚,终有一天会到家。希望大家好好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