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在这世间走完了她八十六年的人生旅程。

四月二十八日

上午十一点左右，收到嫂子的信息：“二弟你能不能早点回来，奶奶可能快不行了。”我立即打电话回家里询问情况，母亲告诉我，老人早上七点就已经快不行了。婶婶们跟奶奶说：“鑫还没回来呢。”奶奶说道：“我等不了了，不等了……”

于是我先打车回住处取了一幅阿弥陀佛画像和一本《地藏经》，然后赶紧往家赶。傍晚六点半左右，我到达村子，直奔奶奶住处。我爸有四兄弟，都住得很近。因我小叔就是医生，在村里开了一个诊所，所以奶奶不用去医院，在家里就可以接受治疗。

一进门，我喊了声奶奶，看到她的面容，我心里痛苦万分，刚几个月没见，竟消瘦了这么多，憔悴到像变了个人。奶奶看到我回来，心里高兴了很多，精神恢复了一些。

晚上八点半，我从网上下载了一张阿弥陀佛圣像，跟奶奶说：“这位是阿弥陀佛，您认识吗？”奶奶回答：“认识呀，我经常念的。”我心里一喜，继续说道：“您现在这时候，要多念阿弥陀佛，要是念不起来，心里默念就好，要有这个念想。”说着又拿给她看，奶奶答应着：“好！好！”

后来叔叔婶婶、堂兄堂妹陆续进来，我试着跟他们说：“刚刚我拿一张阿弥陀佛的图片给奶奶看，奶奶很高兴。”他们听后也很高兴，说奶奶很信这个。这时小叔提议，可以用手机播放一些佛乐给奶奶听。

这正合我心意，我立马拿起手机播放《大悲咒》，房间顿时有了佛法的滋润，大家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接着，我说：“我有阿弥陀佛的画像，可以挂在这里吗？”他们欣然同意。我立即取来，挂在奶奶床铺的正前方。

奶奶身体很虚弱，因多日没进食，又长时间卧在床上，腿脚手背经常感觉麻痹，需要有人给她揉脚抓痒。也不能长时间卧着，需要经常扶起来坐着，坐不了多久又要卧着，卧一会儿又要起来坐会儿。如此循环，所以她床前需要有人一直守着。

上半夜一般由我和堂兄一起守着奶奶，大人们可以更好地休息，我们年轻人偶尔熬熬没事。

四月二十九日

中午时，我取来念佛机放在奶奶房间，循环播放“南无阿弥陀佛”圣号，家族里的人也都支持。直至奶奶去世，圣号始终陪伴着奶奶。

晚上陪床，房间里就我和奶奶两个人。奶奶依旧轮换着坐着与卧着的姿势。我不断为她揉脚，捏脚，揉背，尽量让她身体舒服一些。有时自己放松一会了，她会说：“帮我揉一下脚呀。”可见奶奶身体有多难受。

凌晨一点时，奶奶睁眼看着我，说：“鑫仔呀，你不要熬夜，快回去休息了，吃饭吃多些，心想事成。”（老人家经常说这句）

想到奶奶身体已如此，还不忘挂念孙儿，我心里更难过，就说：“奶奶，没事，我中午休息过了，待会儿三叔会过来代我的。”听着念佛机播放的弥陀圣号，看着身边卧床的奶奶，想到爷爷奶奶年轻时生活的艰劳，又想起奶奶对我的疼惜，我心中更是悲痛不已。

过了一会，奶奶醒来，看到我还在，催道：“鑫仔呀，快回去休息，不能熬夜！”我回说：“奶奶，没事，我休息过了。”奶奶又对我说：“你爸昨晚照顾了我一整晚，他辛苦了大半辈子，一直很孝敬我，你以后一定要孝顺你爸妈呀！”我答应道：“奶奶，您放心，我一定会的！”

凌晨三点半，三叔过来代我。

四月三十日

中午，上去看望奶奶。这几天奶奶病情似乎逐渐稳定了。下午两点半，奶奶说她肚子饿，喝了几口粥。下午四点，我下去自己家里。

下午五点，大嫂下来通知，让我们所有人立刻上去，奶奶刚刚吐血了！话刚到耳边，父亲就冲了上去。在奶奶房里，父亲扶着奶奶，二叔在旁边帮忙托着，二婶帮奶奶揉背，小叔为奶奶把脉。奶奶面前放了一个脸盆，吐了许多血，能听到奶奶微弱的呼吸声。

小叔说这是因为她肺部毛细血管破裂，引起吐血。父亲望着奶奶，哽咽地说：“娘呀，您为什么会这样呀！为什么会这么辛苦呀！”

我心里想到，这可能是奶奶生命的最后时刻了。于是我把堂兄和堂妹叫了出去，他们年龄和我相仿，又上过大学，平时我们也都相互了解。到外面时，我郑重跟他们说：“假如奶奶真的临终，我希望你们这时候一定要相信我。”

接着便跟他们说明了为死者临终助念及其注意事项、助念的好处及不助念的坏处，以及我所亲身体验过的事情。之后，我发给他们三篇关于临终关怀的文章，让他们仔仔细细看完。我一再跟他们说，到时无论如何都得相信我、支持我，因为我担心我到时孤掌难鸣。

六点十五分，大嫂下来让大家去老家，奶奶走了。

六点三十分，到达老家，这里也是我们祭拜先祖的地方。奶奶已经被我父亲背上来了，虽不知道奶奶具体何时断气，但她被背上来时，应尚有意识。接着家人准备为奶奶换寿衣，我极力反对，因为此时一点碰触，都会对亡者造成极大的痛苦。

奈何无力回转，我只能求他们动作轻点，并对他们说：“奶奶还会痛的，不要太大力了，快换完。”

六点五十分，奶奶被安放在一张木板上。我厉声说：“现在任何人都不要触碰奶奶了，她会感觉很痛苦！”婶婶们看我如此严肃，也因为对奶奶的尊敬，都同意了。然后，我将阿弥陀佛像挂起，又挂起蚊帐。接下来，我始终为奶奶念佛。

过了一会儿，二婶、三婶对我们说：“都跪下来。”我以为是要三拜奶奶，谁知刚跪下来，所有人开始嚎啕大哭！我心头一阵剧痛，绝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让他们障碍奶奶往生！

于是，我提高音量说：“这个时候是奶奶最关键的时刻，我们不能哭，不然会影响到奶奶的，她会舍不得我们，有眷恋，而不能安心往生。你们也知道奶奶生前念佛，也想奶奶有个好归宿，此时更不能嚎哭影响奶奶，要哭过几天再哭，我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为奶奶专心念阿弥陀佛，祈求阿弥陀佛来接引奶奶。”

其实此时我并无多大信心说服他们，毕竟这是由来已久的传统，也因奶奶的去世，给他们造成了心理冲击，为人子女亲眷，此时伤心也无可厚非。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们竟然接受了，止住了哭声，先去外面忙事。

只有堂妹还在哭泣，我提醒她：“记住我下午跟你说的话，不要哭！专心为奶奶念佛。”她也停止哭泣，与我一同念佛。

由于之前家人的干扰，我念佛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对着奶奶开示：“奶奶，您现在不要受任何影响，专心念佛，不一定要念出声，只要心里想着阿弥陀佛，祈求阿弥陀佛接引，跟着阿弥陀佛走就好。看到任何东西，都不要害怕，不要理他们，就只认阿弥陀佛，您心里要一心想念阿弥陀佛，不要挂恋这个世界。放心跟阿弥陀佛走吧，这个世界太苦了，没什么好眷恋的。您跟着阿弥陀佛去极乐世界，那里没有痛苦，没有疾病，您想念经就念经，想吃素就吃素，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地方。”

此时，就我和堂妹两人念佛。过了一会儿二姑进来，跪着扑向奶奶身前，举身嚎哭，听者动容。我婉言劝导，二姑言道：“我知道你说的，但为人子女，看到母亲如此，怎能不伤痛？”

我说：“我理解您的心情，但这个时候真的对奶奶是非常重要的，您也希望奶奶走得安心，走得顺利。” 无奈二姑对我所说置若罔闻，继续哭泣，第一次劝导失败。接着我加重言辞，晓之以利害，二姑仍继续哭泣，第二次劝导失败。当时我很担心奶奶会受其影响，于是念佛声音加大，想盖过二姑的哭声，并与奶奶对话，告诉她利害，坚固奶奶的往生信愿，不使她受影响。

接着，婶婶们进来，也劝二姑不要哭泣，为奶奶念佛才是对她最好的报答。我也趁此机会，再次劝导，最终在众人劝说下，二姑停止哭泣。而且令我惊讶又欢喜的是，二姑也加入到我们的念佛队伍。此时，念佛的人有四位婶婶、二姑、堂兄、我和堂妹。随后，父母叔婶兄弟姐妹等陆续轮班下去吃饭洗澡。

晚上九点左右，父母劝我下去吃饭，我说待会儿。我此时不敢走开，继续念佛。突然，我感到口中甘露顿涌，异常甜爽，饿意全消。而此时，婶婶们都劝我下去吃饭，我回说：“我现在嘴巴都是甜的，不饿！”她们也觉得新奇。

十一点左右，已助念四小时。我抬头一看，发现奶奶嘴巴已经合上，之前因为吐血，奶奶离世时嘴巴张得很大。同时，她的面容相对刚离世时，安详舒服许多！我将这情况说与婶婶们，她们也觉得惊异，亦为奶奶高兴，信心更为坚定，甚至还让在外边忙事的叔叔们一起过来念佛。十二点左右，家人们劝我下去吃饭，并说待会儿会有一位姨婆过来帮我们。

五月一日

今日起，整个家族连续三天吃素，因奶奶生前吃素，以此回应奶奶。

零点十五分左右，我上去，一进门，发现姨婆已经来了。在奶奶跟前，我跪下三拜，念诵《开经偈》，然后默念《心经》一遍，继续念佛。凌晨一点左右，家人们陆续下去休息，留下二叔、堂兄和我守夜念佛。凌晨五点，助念已十小时，我发现奶奶面容展现笑意。

五点半，天已蒙蒙亮，鸟语清脆，天空清蓝。过了一会儿，一只雀鸟飞进灵堂，在奶奶周围飞绕三圈后离去。

六点，二叔与堂兄下去休息，我父亲上来。父亲劝我也下去休息，我回说再念一会。六点三十分，二婶上来，劝我下去休息，说：“你念佛念得奶奶面容这么好看，奶奶知道你的心意了。”我告诉她念满十二小时再下去。六点三十五分，我跪着念诵完《佛说阿弥陀经》与西方回向文。

七点，我再次对奶奶开示说：“您不要放弃，继续坚持忆佛念佛。”此时，灵堂里回响着念佛机放出的佛音，我叮嘱母亲不要让佛号中断，走出去与父亲说：“我下去了。”才发觉我的嗓子已沙哑了。

中午十二点再上来时，继续为奶奶念佛。接近下午两点时，听母亲说，奶奶在去世前几天，已经嘱咐过，在她去世后，要请人为她诵经。此时奶奶灵堂旁的房间已设了佛堂，请了四位庵里的人过来为奶奶连续诵经两天。

走进佛堂，一片祥和，桌子上摆放着经书，应是她们早上所念，有《金刚经》《心经》《佛说阿弥陀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看到这些，我欢喜非常。那本《金刚经》已经非常古旧，到处用胶纸粘着，后来知道，是姨婆带来的。

我请教姨婆这本《金刚经》念多久了，她告诉我：“已念了近四十年，一天念近四十遍。”我听罢心中顶礼赞叹不已！接着，姨婆建议我们一起在佛堂为奶奶诵经，我突然想起自己也带了《地藏经》。我告诉姨婆：“我想念《地藏经》。”

姨婆说：“那是更好不过了，《地藏经》太好了，你赶紧取上来念。”此时，奶奶离世已过十九小时。

过了一会儿，庵里四人也过来念经，佛堂的念经声响满灵堂，落入每个人心中。念完经后，已近五点，我走出去，偶然发觉天空中云彩特别美丽，异彩纷呈。

傍晚，堂弟堂妹们陆续从外地赶过来。他们在灵堂跪拜后，皆被姨婆劝告入佛堂为奶奶念经。晚上，整个佛堂坐满了奶奶的子孙后辈，皆在诵经念佛。此时，奶奶离世已过二十四小时。

五月二日

今天家族依旧吃素。姨婆连续两天都在奶奶灵堂前守着，庵里的人也继续过来为奶奶诵经。

上午，我在奶奶身前念诵《地藏经》，婶婶们刚要哭，母亲看到我在念经，便劝告说：“鑫在念经，我们不要打扰。”中午，大姑从外地赶过来，看到奶奶“睡着”的模样，不由地放声痛哭。这又引得二姑、婶婶们哭泣，姨婆委托我婉劝，此时念经不可哭泣。

傍晚时分，拿开蚊帐时，大姑偶然碰到奶奶的手，发觉奶奶全身异常柔软，如生前一般，大呼：“你们快听听奶奶，还有心跳没，快！”晚上是奶奶的入棺仪式。今晚，我守夜。十二点左右，我突然想起现在有米有水，可以在这里施食。于是，我第一次在家乡且在奶奶灵堂前施食。

五月三日—五月六日

姨婆和庵里的人已回去。家族的叔叔堂兄弟们吃素两天，说身体渐承受不住，实是口欲发作欲开荤，被婶婶们制止。

三号上午，我在奶奶棺旁念诵《地藏经》，堂弟看到我在念，说也想为奶奶念经。我给他一部《普贤菩萨行愿品》，没想到小时调皮捣蛋的堂弟，此时能耐下心来念完，实在难能可贵。

这几日，我一有机会便会对婶婶、堂弟们说起临终助念的注意事项，特别提醒他们，不能触碰死者身体及在死者面前大哭。他们也逐渐相信，特别是看到奶奶的瑞相后，也对我更为信任。

五月七日

几日里，念佛机都在奶奶灵堂播放着，佛像也挂着。后来，家族人建议，日后这幅阿弥陀佛像和念佛机就留在我们老家的祖祠里。

五月九日

今日奶奶出殡，五月七号下半夜我们这里下暴雨，家族人都很担心会影响出殡当天行程，我也时刻关注天气预报。今天早上，气象图预报中午有大雨，哪料整日清风送爽，一扫前几日的闷热，在出殡结束后，雨才下起来。看来，奶奶，您很好！

原因总结

这次临终关怀出乎意料的顺利，我想主要原因有以下几点：

第一，奶奶生前待人慈悲，信佛念佛，信愿具足，这为她积累了往生资粮。

小时候，偶尔看到乞丐来我家，我给五毛钱，奶奶会跟我说要给一块才行，人家生活太不容易。看到生活困难的人，奶奶会邀请人来家里吃饭，并给予帮助，这是我后来听母亲说起才知道的。我曾经奇怪，为什么家族中的人性格都是老实巴交的，待人真诚，直到我观察奶奶的为人处世才慢慢了解。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奶奶以身垂范，维系着整个家族，将优良家风传承给后辈，为子女、媳妇、孙儿、曾孙儿们作出了好的榜样。

对于吃素念佛，奶奶的诚心与信心令人赞叹。奶奶晚年笃信佛法，每日无论刮风下雨，都会早早起床去村尾寺庙敬香礼佛。有时天气很差，家人劝她今日放下，她都会回应：“这不能放下。”这一个月来，奶奶卧病在床，行动不便，仍不忘委托我三婶代她敬香礼佛，每日询问，后来三婶也已成习惯。

奶奶去世前几天，神智非常清醒，无论我们有意无意说到什么，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到临终前一刻，意识都很清楚，说什么她都能回应，且简短清晰。这与奶奶平日的积功累德是分不开的。

第二，家族子女皆孝顺。对于奶奶晚年，家人都力所能及地出自己一份力。尤其是我小叔，身为医生，为了奶奶的身体，更是竭尽全力。奶奶身体有高血压及糖尿病，饮食受到很大限制，小叔经常前去关注奶奶的身体状况，不然的话，奶奶晚年可能会常在医院度过了，临终时也要多遭很多罪。奶奶生病期间，子女、孙子都陆续回来照顾，奶奶看到这么多人在身边也心安。

第三，奶奶去世前几天，我在奶奶床前悉心照顾，家族人看到我的用心，对我的信任程度以及日后我说话的分量有一定帮助。

第四，助念过程中有一点非常关键，就是堂兄堂妹的支持。之前考虑到我一个人会孤掌难鸣，便事先与他们商议，取得他们的支持。如果不是他们，我想叔叔婶婶们也不会这样相信我，更可能将我视为异类。

助念开始时，婶婶们看到我们三人都在为奶奶念佛，以为是在学校读书学到的，秉着对读书人的信任，心理上便慢慢相信我们。

后来，堂哥和我谈起：“当时也实在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你做，因为当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真的想为奶奶做些事，帮助她，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假如真的能为奶奶带来利益，于我也无损失，幸好奶奶也确实表现出一些瑞相。”

第五，潮汕地区文化传统的影响。后来我对比其他地方，思忖我们这里可能是传统文化保留较为完整的地区。死者为大，在这些传统中最能体现。后来我与村中一位长辈聊天，他谈起我们这些礼节程序是一代传一代的，经过了历代的经验总结而得。

他相信人去世后，身体虽无生命体征，但在七天之中，神识尚未离开，还能觉知，所以触碰、哭泣都会刺激到死者，这与死者临终往生的忌讳事项不谋而合。

一切都已过去。前几日在奶奶身边照顾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今日已经见不到了，下次再回来，再也叫不了一声“奶奶”了……再强健的生命，最终都敌不过无常。所以，为人子女者，对父母不仅要养其身，养其志，更要帮助父母永脱诸苦，才是圆满的大孝。

愿天下之人皆是孝义之子女，愿天下家庭皆为五福之家庭，愿一切众生皆得了生脱死，往生净土！

《净土》2019年第3期    文/陈镇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