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作为唐朝士大夫学佛的代表,他的佛学思想,尤其是禅宗的思想在学术界已经有着充分的研究。而对于其晚年信仰净土宗的研究,相对来说比较缺乏,而且现有的研究也多对其抱持负面评价,认为他晚年沉溺于净土信仰之后变得消极,例如王新亚先生在《白居易的净土信仰与后期诗风》一文中认为“白居易晚年对净土的信仰,实则是因为净土宗能满足白居易的世俗享受的延续需要,这就是他晚年思想的实质”。当然也有学者对此持正面评价,认为净土信仰带给白居易的是一种积极乐观、知足的人生态度,如焦尤杰先生在《白居易洛诗研究》中认为“白居易晚年受净土信仰的影响,而写出了不少知足乐观、积极健康的闲适风格的好作品”。本文拟通过对白居易诗文和对净宗教义的对照研究,从白居易的晚年对老病死和对现实生活的积极态度以及晚年闲适诗风转变三个方面,系统全面地阐述净土信仰对晚年白居易有着积极影响。
一、对老病死的不同体认
(一)早年愁苦,忧老伤病
白居易自小体弱多病,而且又是个非常敏感的诗人,所以他对自身的病痛、衰老有着更强烈的关注。加上他又是个长寿的诗人,晚年时亲友的相继离世(如元稹及自己的弟弟、儿子、女儿等),对他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人生本来就有着一个终极关怀问题,那就是生死的问题,这是谁都逃避不了的。晚年的白居易,衰老多病,亲友死别,愁苦孤寂之余,生死问题更是直接摆在了他的心头上,让他不能不去面对。
在白居易的诗作中,有许多提到了自己年龄及身体变化的诗句,兹举几例:“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勿言一茎少,满头从此始。”(《初见白发》)(选自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下同)“三十生二毛,早衰为沉疴。”(《寄同病者》) “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感时》) “四十未为老,忧伤早衰恶。”(《自觉二首》) “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闻龟儿咏诗》)虽然年纪不算大,但白发已经生长,疾病也多来恼身,对正值青壮年、有着远大抱负的白居易来说,这无疑是一件揪心的事情,这种状况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增无减,且看下面:
“年年老去欢情少,处处春来感事深。”(《仇家酒》)
“强年过犹近,衰相来何速?应是烦恼多,心焦血不足。”(《因沐感发寄朗上人二首》)
官场复杂的斗争及人情的繁杂,更让白居易感到力不从心,身体愈加衰弱,感叹年华的逝去,甚至觉得衰老来得太快,一种留恋人生而又无可奈何的感情油然而生。这就是早年白居易对待老病的态度,这些未老先衰的身体变化和疾病的困扰,让白居易真切体认到了生命的无常,为他晚年心路历程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二)晚年修净,乐观旷达
到了后来,诗人却完全摒弃了以往的悲伤感叹的态度,而是呈现出一种乐观积极、知足安然的心态。
“得老加年诚可喜,当春对酒亦宜欢。”(《欢喜二偈》)“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达哉乐天行》)“何人不衰老,我老心无忧。”(《老热》) “把酒仰问天,古今谁不死?所贵未死间,少忧多欢喜。穷通谅在天,忧喜即由己。是故达道人,去彼而取此。”(《把酒》)
从这些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白居易的转变,以前对于年华逝去、年齿增长怀着一种忧伤的感叹,现在则是淡然达观的态度。以前面对亲友和自己的老死,有着一种痛苦哀伤,甚至恐惧。但现在诗人却是旷达得很,吟唱着死也可以,活着也可以。之前面对死亡有着不甘,现在则是明了死生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不老不死的,只是在死去之前,能多欢快、少忧愁,这就是最好的态度。何以会有这种前后截然不同的转变呢?原来白居易晚年一心向佛、笃修净土,净土法门给予了他积极的精神力量。
白居易所处的正是念佛法门蔚然风行的时代,之前有昙鸾、道绰、善导诸大师精勤弘扬净土,在当时几乎形成“家家阿弥陀,户户观世音”的盛况。净土宗的教义和修持就是让信众发愿往生极乐世界,到阿弥陀佛的刹土修行,然后再倒驾慈航,广度众生。净土修持在佛教诸宗之中最为简便易行,只要能深信切愿,一心念佛,就可以往生到纯乐无苦、美妙绝伦的极乐世界。是故这一法门对老年多病的白居易来说,具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诗人一直忧愁悲叹的死亡问题,在净土宗这里得到了完美的解决,明白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往生到极乐世界去,心态自然就变得不同了。我们且从白居易的诗文中看他是如何修持净土法门的:
“堂中间置高广佛座一座,上列金色像五百。像后设西方极乐世界图一、菩萨影二。”(《香山寺新修经藏堂记》)
“乃舍俸钱三万,命工人杜宗敬按《阿弥陀》《无量寿》二经画西方世界一部。”(《画西方帧记》) “弟子居易焚香稽首跪于佛前,起慈悲心,发弘誓愿。愿此功德回施一切众生,一切众生有如我老者,如我病者,愿皆离苦得乐,断恶修善……愿如老身病苦者,同生无量寿佛所。”(《画西方帧记》)
“予年七十一,不复事吟哦。看经费眼力,作福畏奔波。何以度心眼?一声阿弥陀。行也阿弥陀,坐也阿弥陀。纵饶忙似箭,不废阿弥陀。日暮而途远,吾生已蹉跎。旦夕清净心,但念阿弥陀。达人应笑我,多却阿弥陀。达又作么生?不达又如何?普劝法界众,同念阿弥陀!”(《莲修必读?净土要言》)
从上面的文字中,白居易的净土情怀可略见一斑。不仅修建净土寺庙、塑造佛像、出资请人按照《阿弥陀经》《无量寿经》绘制西方极乐世界变相图,而且笃实修持,在佛前广发弘愿,祈愿如自己一般的一切众生皆能往生净土。他七十一岁时还写了一首念佛诗,从诗中可以看出白居易晚年念佛的精进程度。他说,到了这个年纪看经也看不清了,做别的功德体力也不支了,那怎样来修行呢?就是一句阿弥陀佛,行住坐卧都念佛。就算别人笑话我,我也只是一句阿弥陀佛。不论得意也好,失意也罢,普劝大家都来念佛。
二、对现实生活的积极态度
有学者认为白居易晚年信仰净土,实则是对现实中的荣华富贵生活恋恋不舍,才发愿往生到一个美妙繁华的极乐世界,以此奢求对现实富贵生活的延续。还有不少学者认为白居易晚年信仰净土后变得态度消极,尤其是不再关注民间疾苦,只是关注自身的闲适生活,这无疑是对净土法门和白居易不够了解所导致的误解。事实上,白居易晚年信仰净土,并不是消极地寄托来世,也并非贪恋荣华富贵而发愿往生。相反,他以真实行持自行化他,努力践行净土宗的教义精神,其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体现了一名净业行人的应有本色。
(一)修持三福,发愿往生
净土宗要求凡是修持者都必须修持净业三福:“欲生彼国者,当修三福:一者,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修十善业;二者,受持三归,具足众戒,不犯威仪;三者,发菩提心,深信因果,读诵大乘,劝进行者。”(《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净业三福,第一就要求孝敬父母,尊敬师长,不能去杀害众生,要做好事,不做坏事。这一点做到了,那可以说世上就太平了。而具足各种戒律,也是让人约束自身,不做贪赃枉法、道德败坏的事情。至于发菩提心,劝勉其他人,那更是要求净土行者积极投身于世俗生活中,去带领大家一同断恶修善,并不是逃避世间。而不修持净业三福,只是想着去极乐世界享受,那是绝对不行的。若人人修持净业三福,则能风和俗美、家庭和睦,是一件对社会具有积极意义的事情,又何消极之有呢?
白居易自己曾说道:“我今发愿,虔诚归命,不求富贵,不恋荣华。愿当来世,生净土法王家。”(《行香子》)由此可以看出他绝对不是为了贪恋荣华富贵才修持净土。净土法门是大乘佛法,绝不是自私自利地为了自己享受,之所以要往生极乐,是因为彼土有弥陀愿力的加持,如此则可以更快成就,而快速返回世间度众生。
(二)关注民生,造福百姓
在白居易晚年的时候,正值朝廷牛李党争,政治环境恶劣。我们不能苛责一个老人还非要做出什么所谓的积极的事情来。难道非要投身党争,死谏皇帝才是积极?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在不妨碍他人的前提下,能积极地活好当下,调整心态,就是一种积极了。而且就唐朝中后期政局来说,白居易宦海浮沉,且得善终,这不是简单的一句消极逃避就能做到的。反而更加能证明白居易有着高度的智慧。而且,若说白居易晚年不关注民间疾苦,只是管自己的生活,未免有些不公平。会昌四年,白居易发动开凿龙门八节石滩,为百姓消除灾害痛苦。
“心中别有欢喜事,开得龙门八节滩。”(《欢喜二偈》)
“兹吾所用适愿快心、拔苦施乐者耳,岂独以功德福报为意哉?” “七十三翁旦暮身,誓开险路作通津。夜舟过此无倾覆,朝胫从今免苦辛。十里叱滩变河汉,八寒阴狱化阳春。我身虽殁心长在,暗施慈悲与后人。”(《开龙门八节石滩诗二首并序》)
龙门八节石滩,地势险峻,水流湍急,经常有舟船在此倾覆,而且行船至此,还需要许多纤夫来拉,很是艰难。白居易见此情景,不顾七十三岁的高龄,拿出自己的积蓄,为老百姓谋福利。虽然这个是有大功德的事情,也是净土信仰修持所要求的,但白居易此时并没有执著于自己的功德,而是为了拔苦与乐、救度众生,这不就是发菩提心吗?这就是大乘佛子的应有之行。白居易还发愿,就算自己死了,但是自己的心永远都祈愿能为后世众生带来安乐。
(三)组织诗会,积极入世
除了投身于公益,白居易晚年还组织老年诗友会,大家一同吟诗作对,并没有老年人的暮气沉沉,反而积极乐观。这些聚会者中,除了有像白居易一样的士大夫,也有不少僧人。大家除了吟诗作,也一同念佛修行,共同发愿,往生西方。会昌五年暮春三月,他与胡杲、吉皎、郑据、刘真、卢贞、张浑六人举行了宴饮集会,一起饮酒吟诗,并且写下七老会诗作记录。
“七人五百七十岁,拖紫纡朱垂白须。手里无金莫嗟叹,樽中有酒且欢娱。诗吟两句神还王,酒饮三杯气尚粗。嵬峨狂歌教婢拍,婆娑醉舞遣孙扶。天年高过二疏傅,人数多于四皓图。除却三山五天竺,人间此会更应无。”(《七老会诗》)
这种高龄之乐,真是让人钦慕不已。白居易显然特别喜爱这样的聚会,于是同年夏天又来了两位高龄之人参与,其中一位就是白居易的僧人朋友释如满,已九十五岁高龄,另一人则更是年长,居然有一百三十六岁,他就是洛中遗老李元爽。这就是著名的九老会,白居易还请人把这种场景绘画下来,并写诗记录。白居易兴奋地写道:七人相加有五百七十岁,都有着长长的白胡须,手中端着酒杯,且让我们尽情饮酒吧,大声吟诗,这样的高龄集会,除了五天竺和三山之外,在我们这个人间应该再也没有了。确实这种高龄之乐让人感到稀有,人老心不老,这就是白居易安适愉悦的晚年生活。
“雪作须眉云作衣,辽东华表鹤双归。当时一鹤犹希有,何况今逢两令威。”(《九老图诗》)
举行诗会的行为,不仅让自己的心灵得到了满足,而且还以此影响他人,这正好说明了白居易并非消极地面对人生,反而是积极地入世,这不就是净土信仰带给他的积极影响吗?
三、晚年闲适诗风的转变
白居易早年的诗作多有讽喻意味,反映百姓疾苦,如《卖炭翁》《观刈麦》等,故人们往往认为此时的白居易是积极的。而晚年退居洛阳之后,远离长安政治中心,自己也处于一种退隐的状态,年纪也快六十,他的文风一变,多为描写休闲生活的闲适风格。很多学者都认为他变得消极,甚至觉得他的作品质量也变得差起来。其实不然,闲适诗风的出现正是其受到净土信仰而变得平和乐天、知足淡然的体现,这正是积极的心态。白居易晚年热心公益、建寺斋僧、刻印经典,最后还把自己的诗作结集保存。在信仰修持净土之后,他的老病心态得以超脱,人生终极关怀有所保障。那为什么不好好地活在当下,好好生活呢?于是他开始创作了大量的闲适诗,这其中有很多都能反映他的淡然心态,并没有因为离开政治权利就闷闷不乐。白居易曾写道:
“自三年春至八年夏,至洛凡五周岁,作诗四百三十二首,除丧朋哭子十数篇外,其他皆寄怀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岂牵强所能致耶。”(《唐诗纪事?卷三十八》)
确实如他所言,闲适有余,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这种乐观自得的心态,若非积极向上,怎么能是牵强所得。白居易晚年住在洛阳,他对于自己生活的环境,还是用了一些心思去布置的。外在的环境也能影响内在的心情,所以白居易这样的布置也是为了能有个更舒适的晚年生活,这难道就是消极吗?我们从他的诗作中可以看出他的闲适生活。
生活环境方面有翠竹数千竿,小池五六亩,其他树木数十株,有舟有桥,可谓舒适。“所居有池五六亩,竹数千竿,乔木数十株,台榭舟桥。”(谢思炜《白居易文集校注》)
而兴趣爱好方面,吟诗作对,有诗友,山水友,经常与他们吟诗作对为乐。除此之外还特意提到自己栖心于佛法,与僧人如满为友。而且在这闲适的晚年,白居易还经常乐于外出游玩。他提到在这洛阳附近六七十里,所有风景幽胜,他没有没去过的。这真是连年轻人都不一定有的精力啊。
晚年的白居易有了净土的信仰,又有着舒适的生活环境,加上有三两好友相伴,这样的生活让他的诗风开始转变,变得豁达闲适,安然知足。诗人创作了大量的描写闲暇之乐的诗歌,无一不体现了他安然于现状、悠然自得的心态。
萧洒伊嵩下,优游黄绮间。
未曾一日闷,已得六年闲。
鱼鸟为徒侣,烟霞是往还。
伴僧禅闭目,迎客笑开颜。
兴发宵游寺,慵时昼掩关。
夜来风月好,悔不宿香山。(《喜闲》)
诗人悠闲于田园山水之间,没有一天是烦闷不乐的,这种生活至今已经六年。我与鱼鸟为伴,经常闭目坐禅,与僧人往来,真是好一番风月,可惜没有住在香山。
晚年白居易的诗作也有表现民间辛苦的,不过不像之前那般多,言辞也没有那么激烈罢了。如这首诗就表现了诗人对农民辛苦劳作,饱受苦热的同情,而且也惭愧于自己并无劳作,而拥有自由闲适之身。
头痛汗盈巾,连宵复达晨。
不堪逢苦热,犹赖是闲人。
朝客应烦倦,农夫更苦辛。
始惭当此日,得作自由身。(《苦热》)
在炎热的夏季,诗人白居易是怎样消除暑热的呢,且看诗人的心转外境的功夫吧:
何以销烦暑,端居一院中。
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
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
此时身自得,难更与人同。(《销暑》)
白居易晚年尤其喜爱香山,也自号香山居士,他出巨资重修香山寺,也与众多同伴在香山寺结香火社,共同修持净土法门,以期一同往生极乐世界。
空山寂静老夫闲,伴鸟随云往复还。
家酝满瓶书满架,半移生计入香山。
爱风岩上攀松盖,恋月潭边坐石棱。
且共云泉结缘境,他生当作此山僧。(《香山寺二绝》)
这首香山寺二绝,可以看出白居易对香山寺的喜爱程度,不但半移生计入香山,还发愿来生要在香山寺里做一名僧人。
晚年的白居易,对于自己的诗作特别重视整理收集,并把自己的诗集和文集存放到东林寺、香山寺等净土宗寺院。
如《白居易文集校注》云:“且欲与二林结他生之缘,复曩岁之志也,故自忘其鄙拙焉,仍请本寺长老及主藏僧,依远公文集例,不借外客,不出寺门,幸甚。”
他认为自己的文章和诗歌有许多狂言绮语,希望能真诚忏悔,并且发愿以此因缘,能变成来世及生生世世称赞佛法、请转法轮的缘分。这可谓是白居易修学净土至诚的表现了。如《白居易文集校注》中云:“愿以今生世俗文字之业,狂言绮语之过,转为将来世世赞佛乘之因,转法轮之缘也。十方三世诸佛应知。”又云:“乐天,佛弟子也,备闻圣教,深信因果,惧结来业,悟知前非,故其集家藏之外,别录三本:一本置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中,一本置于庐山东林寺经藏中,一本置于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
结语
综上,我们可以看到晚年的白居易有着怎样的一种闲适知足、乐天知命的态度。他不再忧愁于老病死的烦恼,也不愁苦于远离官场,反而认为远离官场让自己有了更多的闲暇时光,可以交友出游、赋诗作乐。对于自己的高龄也不消极悲观,反而组织高龄聚会,尽享夕阳之乐。对于自己的诗作,也用心收集整理,不使散佚。所以白居易的诗文,在唐代的诗人中是保存最为完好的。而且他积极创作大量闲适诗,对后世影响深远。这些丰富的晚年生活,难道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不是积极向上、心态健康的吗?这种乐观的心态,正是晚年信仰净土给白居易带来的积极影响。
《净土》杂志2017年第4期 文/蔡敏骐